川文山|Chuan-Wen Hill

川文山

文——黃瀞瑩

川文山

夜裡,亮晃晃的空盪車廂,從桃花心木的樹幹間隙滑過,像是一道頭尾不曾打結過的縫線,短暫地交疊起川文山的裡與外。車過時分,光線閃爍。

鳥人

第一次走進這片人造林,是在2020年的冬天,一位年輕的鳥人帶我去看她的私人「秘境」。鳥人曾在這裡埋葬下她豢養的兩隻鳥,一隻是撿到後,養沒幾天就短命離世的藍色虎皮鸚鵡,另一隻是名叫「丘比」的玄鳳鳥。丘比在一場車禍中因為撞擊被離心力拋出,鳥人只記得懷裡的那團溫軟,突然就被一股力量抽空,此後肚腹一帶留下了一個難以測量其深廣度的空間。鳥人偶爾會帶著吉他到林子裡滴溜溜的唱著歌曲,就在桃花心木環繞的圓形水泥平台的正中央,然後從那方空間裡發出陣陣的共鳴。

後來,我偶爾也會來這裡走走。這座人造的林子,慢慢浮出它千奇百怪的樣子。不久後我就在林子裡遇見了另一位鳥人,這位年長許多的鳥人,手提著裝飾了人造花的水果籃,一隻紅冠鸚鵡長年站在他的肩頭上,鳥爪深陷在他的上斜方肌裡。這位鳥人有次跟我講述起,在這片林子內外的七棵大榕樹的故事,這幾棵百年巨榕的位置到底在哪裡?鳥人也記不清楚,只知道樹冠下氣根密佈,支撐起那高聳濃密的榕樹葉冠,從天空看下去,彷如七顆活跳跳的綠色眼珠。

他的語氣,讓我想起我曾做過的一件事,大約在十多年前,有一晚我在一個馬路拓寬工程旁,撿回幾枝被切裁掉的榕樹氣根,浸泡在那時租的老公寓的舊浴缸裡。本來只是想軟化纖維搞點編織,結果那浴缸裡的氣根一天一天滲出體液,兩週之後,是一整池暗紅色的混濁血水,直到我的室友難以忍受,那彷如兇殺現場的氣味。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沈默的生命體,是如何儲存了難以抹滅的傷害記憶。如果植物會說話,我想榕樹恐怕可以說出千百年來,曾在這片土地上陰魂不散的所有怨言恨語。在那之後,我便對榕樹心存最高的敬畏。

手杖人

非假日的早中晚不同時段,這片林子會有不同的人來走走。固定的時間,固定的路徑,固定的招呼。相較於那些假日時期偶爾慕名來訪的遊客,這些被固定下來的臉孔,總顯得很平靜,甚至專注。彷彿不管生活中的風浪多大,只要可以走走,就可以把自己走成土壤裡那些抓握住地心的根脈。

梅雨季裡,我遇見了從2000年就開始每天來走路的許大哥,渡頭人。遇見他的那一天,他拄著七里香做的小手杖,正在採集人造林下被落葉覆蓋住的「雞肉絲菇」。上網查了雞肉絲菇的資料,原來雞肉絲菇是姬白蟻為自己種出來的巨大食物。我已經不只一次看見雞肉絲菇的採集者,他們會拿著塑膠袋,平日是接駁車司機、退休警官,但在雨天與雨後,便會化身為一個信靠土地與個人經驗的採集者。沿著大哥們分享的採集細節,我在這片人造林的落葉覆蓋下也開始能看見、找到一些菇類,但我實在還沒能擁有足夠的自信,可以把遇見的菇類吃下肚。

印象中,天氣最好的一天,走完1.5小時的路程之後,在停車場遇見了一位拄著雙杖的中年男子,我在2014年的一篇地方報導中見過他的身影。他是一位尾椎第七節神經受損以致於下半身癱瘓的車禍傷者,從2007年開始,固定每周三天會來步行復健。那天,他直著身體與我擦身而過,帶著一種與這片桃花心木林已相識多年的氣息,點著手杖往前邁步。昨日剛好開始念起《樹冠上》這本書,「大地的每一寸土壤都需要一種新的方式予以抓取」,我忍不住開始幻想,尾椎第七節的神經密佈,是否也與樹冠、根系之間,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訊息交換關係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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